極權巨影下的蕭士塔高維契

要真正解讀蕭士塔高維契筆下的音樂,並不能夠以單一個角度來分析 。

來自黨中央的二次譴責

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八日,前蘇聯共產黨中央機關報《真理報》刊登了一篇名為《雜而無味——非音樂》(Muddle Instead of Music)的匿名社論,大力抨擊作曲家蕭士塔高維契的新歌劇《穆森斯克郡的馬克白夫人》,直指其「低俗、粗鄙、且荒唐無稽」、並批評內容不符合「蘇維埃音樂」的標準(雖說是匿名,但現今主流說法都是史大林所下令刊登,甚至有說是他親筆撰寫)。直至翌年蕭士塔高維契又以《d小調第五交響曲》作為「對黨批評之回應」,成功挽回自己在官方眼中的身份及地位。

然而十多年後的一九四八年,蕭士塔高維契經歷了事業生涯上的另一次譴責。當時主管意識形態的新任文化部長安德烈 · 朱達諾夫上場,便立刻對文化界進行大規模的整治:以形式主義的指控批判包括蕭士塔高維契在內的多位作曲家。除了作品被禁演以外,蕭士塔高維契音樂學院的教席、一直享有的國家福利亦遭禠奪。

強權殞落

一九五三年三月五日,史大林逝世。這位蘇聯前最高領導人執政近三十年間,死在他政權下的人數多達數百萬人。史大林之死意味著當時的蘇聯正面臨着嶄新的光景:繼任第一書記的赫魯雪夫隨即對史大林和史大林主義進行批評,史大林派人物被撤職、嚴密的監視和控制被放鬆,部分反對派人物獲得平反等等。這個過程被人稱為「去史大林化」,而蘇聯社會上亦出現了一種名為「解凍」的自由主義現象。

《e小調第十交響曲》就是在如此氛圍下誕生,蕭士塔高維契於史大林逝世後的七個多月完成了本作。

解讀《第十》

生於蘇聯拉脫維亞的指揮家,安德列斯 · 尼爾遜曾經如此解讀這闕交響曲:「在極權下你永遠不會知道下一刻有甚麼事情發生。在《第十交響曲》中我不曾找到一絲的喜悅或解脫,儘管史大林已經死亡,但蕭士塔高維契心中的恐懼仍舊揮之不去。雖然如此,多次在樂曲中出現的D-S-C-H動機*,就像是蕭士塔高維契對史大林的挑釁:『你是個死人,但我仍活着。』」

就如尼爾遜所說,史大林的死亦不見得蕭士塔高維契可以無憂無慮地創作音樂。當時他對新上任的當權者充滿疑惑,不知道後史大林時代蘇共政府的底線如何。在西方國家眼中,蕭士塔高維契選擇在這個時期發表新作,當中想表達的訊息不外乎都是他對史大林暴政的控訴、以及兩人間的恩怨情仇等等。尤其當中的第二樂章,一直都被認為是蕭士塔高維契筆下的史大林肖像:殘暴不仁、極度專制。當時就連蘇聯國內,《第十交響曲》亦掀起了很大的爭論:一說是這樂曲內容過於晦暗,並不符合官方的「社會寫實主義」藝術作品的標準;有人就說和首三個樂章比起來,終樂章變得空洞且無力,缺乏激情、決定性形象等等。

蕭氏的真正意圖?

在一片爭論聲之中,蕭士塔高維契於一九五四年一次針對《第十交響曲》的研討會上,向大眾申明自己創作《第十交響曲》的意圖:「雖然社會和樂壇上各方都對本曲有著不同的揣測。但《第十交響曲》想描寫的,純粹是人類的感情以及激情,僅此而已。」

以後世的角度來看,蕭士塔高維契之所以會否定種種解讀,大概是想避免官方再度以任何的藉口來對他作出批判。早在一九四八年的第二次譴責時期, 朱達諾夫便召集了包括蕭士塔高維契在內的幾位蘇聯作曲家,並向全國的音樂家下達了一道指令:所有蘇聯作曲家的首要目標,就是必須採用民謠曲調、健全良好的意識素材、以及簡潔直白的語言,來創作出吸引大眾的美妙樂韻(蘇聯部長會議 藝術委員會作品 監控主要方向指令第十七條)。經過兩次的官方譴責,蕭士塔高維契亦不再重複同樣的錯誤。除了隱暪自己動筆寫作的實際日期外,他亦趕在官方針對此闕交響曲發聲前,闡明自己創作的意圖。儘管史大林已死、新的政治班底上場,但對於蕭氏來說,明天是好是壞,仍不得而知。

那麼《第十交響曲》背後的含義,到底是蕭士塔高維契不滿史大林暴政而振筆疾書的作品;還是如他本人所說,純粹是一首描寫人類的感情以及激情的交響曲?如此問題就交由在坐各位聽眾自行思考。

 

*D-S-C-H動機是一個蕭士塔高維契常用的動機,在他的作品中經常可以找到。「D,E♭,C,B」四個音所組成代表他名字中的「D,Es,C,H」(讀作:"De-Es-Ce-Ha")。由於他的姓名用德文的拼法是:Dimitri SCHostakowitsch而音樂在德文中,S代表E♭;H代表B♮,因此得出這四個音。

 

原文刊於香港節慶管弦樂團2017年8月9日之音樂會場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