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祭》:剖析主題動機及各芭蕾舞版本

西洋音樂數百年歷史,說到最大的轟動應該要數1913年《春之祭》的首演。

俄國作曲家史特拉汶斯基,其父為馬林斯基劇院(前稱國家歌劇和芭蕾舞藝術院)的男低音,師從林姆斯基高沙可夫(Nikolai Rimsky-Korsakov)學習作曲。受其影響,史特拉汶斯基的作品同時具備印象主義和俄國風味兩種元素,而他在學期間已有數部引起樂壇注意的作品。

史特拉汶斯基從聖彼得堡大學畢業的三年後,遇上其伯樂——狄基列夫。狄基列夫是俄羅斯芭蕾舞團的創辦人,該團以獨特創新風格見稱,自1909年於巴黎創團以來衝擊著歐洲藝壇,可謂是當時前衛的代名詞。舞團同時亦提攜了一班新晉作曲家如浦羅高菲夫、拉威爾、德布西,並成為了他們事業發展的重要舞台。狄基列夫自欣賞完史氏首部管弦樂作品《諧謔曲》(Scherzo)首演後,便決定邀請他一起共事。雖則當時是俄羅斯芭蕾舞團創團的第一年,但兩位藝術家理念一致,既無畏且勇於嘗試,從此便合作無間、改革藝壇。狄基列夫和史特拉汶斯基的首次合作是前者委託史氏為蕭邦的《林中仙子》配器。史氏在回憶錄中提到,打從首次合作後,事業便平步青雲:自己的音樂配合著當時頂尖舞團的演出,噱頭十足。是次合作為史氏在音樂界打響了名堂,從此躋身世界樂壇。

「創作《春之祭》的契機,要追溯至1910年和俄羅斯芭蕾舞團第三次合作、譜寫另一齣芭蕾舞劇《火鳥》(The Firebird)的時候。當時我夢到了以下景象:在一個遠古的異教祭典上,一位貞潔的少女被選中,她將會跳起舞來,直到她斷氣為止。」

以上擷自史特拉汶斯基當時為《春之祭》撰寫的曲目介紹。自《火鳥》於1910年首演後,他有感自己可以創作出一首比《火鳥》更前衛更創新的作品。不久,史特拉汶斯基拜訪他的好友羅烈治,談到了這個怪異的夢。

羅烈治是一位俄羅斯畫家、作家、考古學家和神學家,同是他亦是一位研究斯拉夫文化的權威學者。對於那個夢境,羅烈治為史特拉汶斯基提供了不少有關斯拉夫文化的視覺構想。在《春之祭》首演的版本中,舞蹈員的服飾,以至場景佈置都是由羅烈治設計。亦因為這個契機,羅烈治就成了當時藝術界最具爭議性的人物之一。

1910年定居巴黎後,史特拉汶斯基將夢境的內容告訴了狄基列夫。經過一番商議,狄基列夫認為夢境將會是一個很好的芭蕾舞劇題材,便委託史特拉汶斯基圍繞斯拉夫文化以及怪夢譜寫一齣芭蕾舞劇。儘管狄基列夫對新作寄予厚望,但直到1911年《彼得魯斯卡》首演後,史氏才正式投入創作。在史氏埋頭作曲的同時,狄基列夫一直害怕故事內容會引起爭議。芭蕾舞一向強調優美和純潔,以遠古異教為題的芭蕾舞劇恐怕會讓法國花都的觀眾吃不消,更何況故事是以貞潔少女的死亡來作結,這讓敢於創新的狄基列夫也不禁擔心起來。不過史特拉汶斯基堅守著芭蕾舞、甚至是藝術都應該突破現有框架的信念,才令狄基列夫放下心頭大石。

史特拉汶斯基的創作過程尚算順利,但排練過程卻是另一回事。隨著首演之日迫近,眾人的壓力亦逐漸增加。舞蹈員每次排練都疲憊不堪,亦難以從音樂中找到拍子,況且他們排練時所用的版本只是鋼琴改編版而非樂團原版,這令排練難上加難。另一邊廂,樂手們未能理解樂曲中的因由意思,他們都不斷嘲諷史特拉汶斯基的創作才華,後者則要在一旁忍受著這些冷嘲熱諷。

創作用了接近兩年的時光,史特拉汶斯基在《春之祭》首演不久之前,在俄國《費加洛報》上公佈了其故事大綱。當時大眾反應普遍良好,整個藝術界都被故事的異教原始色彩深深吸引,並對首演期待萬分。《春之祭》首演鐵定於1913年5月29日舉行,地點是法國巴黎的香榭麗舍劇院(Théâtre des Champs-Élysées),由蒙特(Pierre Monteux)負責指揮。

第一部分:大地崇拜

樂曲由巴松管揭起序幕,睿智的老婦人現身作出預言,象徵著村中的長老們以及風笛手的其他木管則在一旁伴奏。預言結束後,長老們宣佈祭典正式開始。村民分開兩派,面對面跳起舞來,弦樂用力奏出附帶重音的樂句,他們有如在進行各種瘋狂的遊戲。不久,一群銅管呼嘯起來,最受村民敬畏的長老出現了,他們嚇得都中斷了遊戲和舞蹈,音樂在一瞬間變得混亂無序。銅管的呼嘯聲持續,接著煞然停下,換上木管吹奏出一段高低起伏的樂段,原來是長老開始崇拜大地。降E單簧管以及低音單簧管的獨奏在描繪長老以最虔誠的話語,祝福著春天的土地。低音弦樂蠢蠢欲動,長老們和其他村民圍圈都而坐,跟隨著最高長老的指引,加入祝福大地的行列。音樂漸趨激昂,村民們再次跳起舞來,一眾樂器變得更加瘋癲,把祭典推向高潮。

第二部分:獻祭

夜幕低垂,場景轉至一座高聳入雲的聖山上。貞潔的少女在長老們的陪同下,進行神秘的儀式。音樂比過往變得更怪奇,有如在悲鳴一樣。其中一位少女在儀式中被捉到,無疑她已被豐饒之神也尼路選中,成為祭品。其餘的少女亦上前祝賀她得到這份榮譽。祭祀儀式正式開始,音樂立刻澎拜起來,不規則的拍子旋律相繼出現。少女亦慢慢移動身軀,開始跳起神聖之舞。同時,長老召喚先人的英靈,見證祭典。代表著祖先的各種木管相繼出現,小號不斷吹奏著少女的動機。伴隨著粗獷的音樂,祭祀不知不覺來到尾聲。樂曲已達至狂暴的境界,少女體力漸漸不支,最後木管輕聲吹奏,少女倒地死亡,獻祭完成。

首演來臨,劇院逼滿期待萬分的觀眾。燈光漸暗,巴松管那怪異的引子響起,部分觀眾面有難色。然後幕開了,舞蹈員映入觀眾的眼簾,那些由羅列治設計的服裝令他們感到十分訝異,更別談他們身後那荒漠的原野背景。忽然舞蹈員用腳大力跺地,每一巨響皆衝擊著觀眾弱小的心靈,他們都在擔心舞台的木板會否因受不住重錘而倒塌。台下開始起哄,因為他們全無心理準備新作的內容會是如此原始和粗獷,更想不到芭蕾舞可以以這種毫無美感可言的方式來演繹。群情持續鼎沸,喧嘩聲蓋過舞台上的音樂。找不到拍子的舞蹈員霎時之間變得不知所措,逼得負責編舞的尼金斯基(Vatslav Nijinsky)在幕後用拳頭向他們指示拍子,與此同時史特拉汶斯基則在後台遠處焦慮地等待演出完結。場面越趨混亂,狄基列夫召來警察維持秩序。飾演被選中的少女的舞蹈員堅守本份,在倒地的一瞬間結束鬧劇。

當晚之後,藝術界分為兩大派別:作曲家聖桑表示《春之祭》在折磨他的耳朵、公爵夫人認為這是史特拉汶斯基對她開的玩笑。他們都認為《春之祭》粗野、毫無內涵,難登大雅之堂,更遑論改革藝壇;另一派別例如拉威爾、德布西則認為歐洲藝壇以至當代藝術經已出現巨變,史氏以最原始的聲音來迫使大眾反思音樂的本質、重新定義藝術的界限。後世從《春之祭》的手稿上發現,史特拉汶斯基在過程中不斷使用不協調和弦來引起音色衝突,同時採用了很多的俄國民歌,將之變化成更詭異的樂句。也許這些怪模怪樣的旋律就是造成首演當日騷動的主因。無論如何,那些樂句的確能把盤古大陸上異教祭祀的情景帶至觀眾面前。

然而首演的騷亂並未劃上句號,激發出一眾二十世紀藝術家以自己的方式解讀和重新演繹《春之祭》。

1962年舞蹈家麥美倫(Kenneth MacMillan)為皇家芭蕾舞團(Royal Ballet)重新排演《春之祭》。製作強調視覺效果,和羅列治的原始設計有著天淵之別。麥美倫邀請澳洲設計師諾蘭(Sidney Nolan)參與製作,他從當地的土著獲取靈感,衣著色彩鮮豔之餘而不失原野風貌,再以人體藝術圖案勾劃劇中人物輪廓,此舉可謂是畫龍點睛。製作大獲好評,於倫敦上演時就連英女皇等皇室成員都是此製作的貴賓。

和麥美倫相反,1975年著名後現代舞蹈創作家碧娜鮑許(Pina Bausch)以極簡、闇黑風格重新詮釋《春之祭》:服裝只有單色,條紋不再、只見污跡,比起原作更強調舞者的肢體動作。獻祭少女因驚慄而抽搐,和身邊沉默不語的長老們形成強烈對比。鮑許的版本除了保留原著的內容,更透過《春之祭》來傳達現今的社會問題:個體的疏離感、兩性暴力、階級種族衝突等。鮑許將日常生活會遇到或談及的議題融入自己的作品當中,叫觀眾看得心驚膽顫的同時,反思普世價值。

1980年泰勒(Paul Taylor)的製作,同樣以簡約方式表達,但和鮑許的版本卻大相逕庭。泰勒以輕鬆詼諧、甚有嬉皮士風格的手法來製作。他幾乎捨棄了原版所有元素:管弦樂團換成雙鋼琴版本、抹去異教祭典但加入黑道電影的情節等等,泰勒唯一保留的就是尼金斯基的動作設計。泰勒將一齣曾經造成騷動的芭蕾舞劇,轉化成富有喜劇風味的演出。《紐約時報》對此製作的評語是:「無疑是一齣《反春之祭》。過去的版本與之比較將變得失色,但卻為未來的版本立下指標。」

1983年卓夫利芭蕾舞團(The Joffrey Ballet)的編舞家哈德遜(Millicent Hodson),把1913年尼金斯基的《春之祭》重塑,搬到洛杉磯上演。哈德遜邀請了昔日尼金斯基的助手——韻律舞專家琳伯特(Dame Marie Rambert)、以及身為尼金斯基頭號粉絲的卓夫利(Robert Joffrey)來參與製作。三人蒐集了大量當年首演的資料,由服裝、佈景、草圖、場地設計等,盡量保持原汁原味。《洛杉磯時報》大讚此製作,表示卓夫利成功把大半世紀前最破格最前衛的芭蕾舞劇,以現代手法重新詮釋。

基瑾(Michael Keegan)於2009年首演的版本以野獸作為主軸,和鮑許的版本相似之處就是兩者皆試圖以《春之祭》作為媒介,喚使觀眾對社會議題的關心。此版本的《春之祭》設於一個架空的父系社會,配襯著和鮑許製作相近的灰暗色調,帶出人類與生俱來的獸性。基瑾的製作充滿著毫無顧忌的暴力和性暗示:殺戮、強姦、性愛等皆包含於其中。加上由史密斯(Rae Smith)所設計的不同服飾:由夾克到動物面具,隨著時間的推演舞者會由人類化身成動物,暗諷人類在社會制度崩毀的同時,自己的所作所為已和走獸無異。基瑾的製作由多蘭與優獸舞團(Dolan and Fabulous Beast Dance Theatre)負責演出,但由於露骨的內容而令部分觀眾未能接受。

2013年是《春之祭》首演百週年紀念,回顧過去一百年,《春之祭》為人類文明所帶來的影響和衝擊絕對不比二百年前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來得少。從當初被人唾棄,《春之祭》至今已成為二十世紀藝術中的佼佼者。史特拉汶斯基成功將遠古時代人類毫無文化可言的行為帶到現今世界,在舞台上以聲音塑造出一個荒蠻、落後的民族。在定義現代藝術的同時,亦令人反思人類文明的價值。

原文刊於香港節慶管弦樂團2016年8月29日及30日之音樂會場刊上。

以上動機解說圖由古斯及路德繪製、並由古斯及設計師Terris15共同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