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 Classiques

我們或許能將德意志音樂歸類為基督敎音樂,那麼我們又能將法國音樂歸類為甚麼呢?今晚,將會是一場為要找尋法國音樂之定位的旅程。

今晚的音樂會將以拉威爾筆下的《庫普蘭之墓組曲》中的「小步舞曲」揭開序幕。庫普蘭,是巴洛克時期法國鍵盤樂器演奏家兼作曲家。事實上,此作跟庫普蘭與其墓穴丁點兒關係也沒有。此作標題中“Tombeau”一字實為一古樂體裁,譯為「追悼曲」其實比較妥當。另外,拉威爾之所以題上了「庫普蘭」之名,乃是要對庫普蘭所象徵的法國文化與藝術表示崇敬,這點可由拉威爾那學效十八世紀法國音樂的譜曲手法輕易看出。值得注意的是,此作寫成於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且每個樂章皆被冠以「對○○之回憶」這樣的標題。明顯的,這同時是一首作曲家悼念其諸位亡友之作。而各位今晚所聽到的「小步舞曲」樂章,則係獻呈給讓 · 德雷福斯的。

此樂章(乃至全作)樂風輕柔,完全沒有德意志傳統安魂曲式常見的那股陰霾、悲哀與惶恐,亦沒有對於終末的盼望與喜樂。在這裏,我們仿佛聽見人類在伊甸園中漫步的聲音;在這裏,墮落與死亡彷彿從未發生;當然,在這裏,救贖與天國彷彿是多餘的。或許,拉威爾的音樂,甚或是他所學效的十八世紀法國音樂,根本就沒有宗教性可言。即使是面對死亡如此宗教性的議題,也以人的本質作回答:輕輕的來,也輕輕的走。


靈感 Inspiration

來到這場音樂會的第二部分,我們為各位帶來了五首小品。作曲家們在創作它們時,其靈感來源均為詩作。特別是德布西、佛瑞、迪帕克與蕭頌這四人的作品,它們均藉同一位詩人 —— 勒貢特 · 德 · 李爾 —— 的詩作而生。里爾為「巴納詩派」(又稱為「高蹈派」)的詩人。此派別乃是對浪漫派的反動,強調「為藝術而藝術」,認為以理性的角度才是詩人應有的態度,並追求事物的客觀美。 我們不難從李爾的詩作中看見對人事物點到即止的準確描寫。

同樣,上述四首作品亦有著此番特點。德布西筆下的《棕髮少女》全曲只有三十九小節,已精準的描寫出詩作裏那位棕髮少女的清新美貌。佛瑞筆下的《莉蒂亞》與蕭頌筆下的《蜂鳥》中的那聲聲輕訴,抒情但不煽情,又如杜巴克筆下的《費迪萊》中鋼琴伴奏與歌者那滿有自制的爆發。

而武滿徹筆下的《妖精之距離》亦取材自詩人瀧口修造的同名詩作。在這裏,我們能夠聽見「妖精」的纖細,而主題幾次的變奏更為音樂添上幾筆詩詞般的夢幻。


承傳 Heritage

眾所周知,印象主義運動深深影響著二十世紀的作曲家們,尤其是一眾法國作曲家。在這場音樂會的第三部分,我們將會一探印象主義如何透過法國音樂被承傳下去。

首先來聽聽德布西筆下的《水中倒影》吧,將它放到同期印象派畫家莫奈的畫作旁就是最好不過的了。我們簡直能「聽」到莫奈畫中那朦朧湖景所透出的的光與影。

而説到印象主義音樂,又怎能不提梅湘呢?受印象主義運動影響,梅湘於二十歲那年創出了「有色音樂」,他主張人們能於讀譜及聆聽音樂時感受到色彩。這與上文所述,印象主義的其中一個特點 —— 著重對光與影的描寫 —— 不謀而合。而今晚為各位帶來的、他筆下的《白鴿》亦是一首「有色音樂」。「橘色,鋪上紫色的脈絡。」他寫道。不知對各位而言,這《白鴿》的羽翼又反照出甚麼色彩呢?

談畢梅湘,就該到武滿徹筆下的《雨樹素描》了。在這邊稍微補充下,武滿徹的音樂深受梅湘影響,可説是處處見其影子。這首《雨樹素描》就是他為了悼念梅湘逝世所作的。聽説日本人有五十款形容「雨」的詞匯,不知在武滿徹的描寫下,各位又聽得出幾款「雨聲」呢?

聽過武滿徹的作品後,讓我們來聽聽他的門生 —— 陳其鋼 —— 又是如何受先賢的影響,將法國音樂的神識承傳下去。他筆下的《京劇瞬間》裏,京劇的「過門」旋律不斷變化,緩急有致。在陳其鋼的描寫下,京劇的「散慢快散」活靈活現。


好法國 Francaise

來到旅程的最後一部分,我們將會為各位帶來六首德布西與佛瑞筆下的經典的法國音樂。

首先是德布西筆下的《夢幻曲》,曲名原文 “Reverie" 直譯意為「白日夢」。全曲曲風夢幻,左手豎琴般的音調時而輕柔、時而澎湃,又很快的回歸到寂靜中,正如「白日夢」般,更像人生。而作曲家筆下另一首作品《這是心蕩神馳》,則運用喃呢的歌聲,配上詩人魏倫《無言歌集》的詩句,將夜裏慵倦那細膩情感完美地描寫了出來。

接下來是佛瑞筆下的兩首歌曲:《皎潔月光在林中閃耀》與《夢後》。一八七七年的秋天,佛瑞與未婚妻薇爾朵的婚約解除,其後他譜寫了其代表作《夢後》一曲以抒愁情。而此曲與《皎潔月光在林中閃耀》可謂是姊妹作,由「啊,至愛的人……此其時,入我夢。」到「啊!醒來可悲!夜啊!求你還我你的幻夢!」將作曲家對薇爾朵的思念描繪得淋漓盡致。

最後,讓我們再次回歸到德布西,聽聽他的《g小調小提琴奏鳴曲》,此作是他筆下唯一一首小提琴奏鳴曲,更是他最後得以完整完成的作品。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德布西因健康狀況而未能為國家效力。後來戰火雖然平息,作曲家的健康卻沒有好轉。他那罹患癌症的身體更為虛弱,心裏亦充滿了焦慮與不安。儘管如此,德布西依舊創作,將自己對國家、民族的所思所想融入曲中,寫成了此小提琴奏鳴曲。

一九一七五月五日,德布西以他那堪憐的身軀,和小提琴手嘉士頓普列踏上了舞臺,向法國、向世界獻上了此曲的首演。這同時亦是德布西人生裏最後一次的公開演出。翌年,他便與世長辭了。

與他筆下一系列的奏鳴曲作品相同,此曲特意以十八世紀法國音樂那輕柔又清澈的曲風譜成,可説是對激昂厚重的德意志音樂的抗衡。沒錯,兜兜轉轉,我們最後又回到了「庫普蘭之墓」那裏。或許,法國音樂所代表的,就是那個庫普蘭所屬的世代,那個嚮往自由的世代,那個德布西窮盡一生、最後以此曲安息於的世代。


原文刊於Music Lab2018年6月8日之音樂會場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