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勒九:靜謐之極致

一九零七至零八年左右,馬勒譜寫了一首名為《大地之歌》(Das Lied von Der Erde)的大型管弦樂作品。儘管《大地之歌》無論在編制或長度上都與交響曲相同,馬勒仍是避免附上交響曲編號,因他不想在寫到第九交響曲時便離開人世(貝多芬、布魯布納、舒伯特、德伏札克等皆為前鑑)。

自愛女瑪莉亞於一九零七年七月五日去世起,夫婦二人每次度假都不欲重返喪女之地,只好改往義大利小鎮艾爾托舒特巴赫。一九零八年六月,在此靜幽之地,馬勒告知門生華爾特有關自己罹患心疾之事。翌年六月,馬勒獨自移居至托布拉赫,專心創作。與此同時,夫人阿爾瑪的健康狀況日漸惡化,於是她遵照醫生的建議,前往義大利拉維可休養身子。儘管夫妻二人分隔異地,馬勒仍堅持每天寫信予愛妻。他所見、所聽、所歷的一切,都記錄在筆墨之中。

在托布拉赫,馬勒的作家好友狄克西(Ernst Decsey)每天都會陪他散步。過程中,馬勒總會滔滔不絕地向狄克西分享自己讀過的歌德作品和思想。二人的晚餐亦十分有趣,馬勒對於狄克西的說話大多有所保留。雖然如此,作家和作曲家依然笑談風生,相處時光非常愉快。於是,馬勒暫且將有關健康的顧慮擱在一旁。在托布拉赫生活的日子裡,他心中的第九交響曲已然成形。這位寫過八(九)首交響曲的男子,不再畏懼死亡,而是坦然面對,甚至試圖超越死亡。為此,他勇於動筆,完成第九交響曲。

馬勒只花了約六星期,就完成了《D大調第九交響曲》,並趁自己在紐約進行指揮工作時,利用當中的空閒時間來修改樂章,最終樂曲在一九一零年四月一日大功告成。雖然是傳統的四樂章結構,但卻和馬勒其他作品大相逕庭:《D大調第九交響曲》的首尾樂章的速度皆非常緩慢,並擁有更純熟的對位法應用、更大膽的和聲法,以及不一致的調性。本闕交響曲的氛圍尤其重要——平靜、神秘、朦朧,然而美麗得令人屏息,彷彿這些音樂都不屬於塵世,將馬勒一生對死亡的認知,均融入本曲之中。華爾特曾表示,在《D大調第九交響曲》中,馬勒以最寧靜、祥和的方式,向世界灑脫告別。

最終,馬勒完成樂曲翌年,蒙主寵召,魂歸天國。一九一二年六月二十六日,維也納愛樂管弦樂團進行了《D大調第九交響曲》首演,由華爾特擔任指揮。

D大調第九交響曲》

I. 悠閒的行板 Andante comodo

II. 緩慢的蘭德勒舞速度。帶點笨拙,非常叛逆地 Im Tempo eines gemächlichen Ländlers. Etwas täppisch und sehr derb

III. 輪旋曲幽默曲:極快板。非常固執的 Rondo-Burleske: Allegro assai. Sehr trotzig

IV. 慢板。非常慢但慬慎地。Adagio. Sehr langsam und noch zurückhaltend

I. 奏鳴曲式的首樂章為D大調、四分之四拍。寧靜的開首令人聯想到馬勒的《D大調第一交響曲「巨人」》。豎琴、圓號和低音弦樂先一同呈現本樂章緩慢的節奏,這樣的切分主題被認為是描寫了馬勒的心律失常情況。第二小提琴首先奏出緩慢且斷續的第一主題,然後交由其他弦樂演奏。不久,樂曲進入d小調,小提琴伴隨著定音鼓的吼叫而奏出第二主題。然後,弦樂和木管以對位的方式處理此主題。小號築起高潮時,樂曲再次進入D大調,重現第一主題,但感覺更像是抒懷。調性變為降B大調後,氣氛變得陰沉,音樂圍繞第二主題發展。不久,第三主題由小提琴和單簧管呈現,音樂亦變得澎湃。氣氛漸趨平靜後,圓號吹出切分主題,而定音鼓則重現了開首的動機。過往的動機亦在這裡重新出現,大提琴緩慢而輕柔地奏出詭異的旋律,第一主題再由圓號感情豐富地吹出。裝上弱音器的小號奏出有如《升c小調第五交響曲》的三連音葬禮動機,定音鼓則模仿著此節奏,將樂曲引領到更激昂的部分。此處為有力的快板,音樂有如狂風嘶吼。不久,調性變為降b小調,第一小提琴有力地奏出第二主題。在一片混亂的音樂中,第一和第二主題重現。曲子歸於平靜後,長號吹出過往的動機,接着弦樂和銅管醞釀著令人不安的氣氛,調性悄悄變回D大調。氣氛慢慢地轉趨緩和,第一和第二小提琴獨奏交替呈現出我們熟悉的主題,然後進入被標示為「前進」(Bewegter)以及「如開首般」(Wie von Anfang)的部分。這裡都重用了現有的動機和旋律,並沒有發展新的樂句。尾段經過豎琴柔和的撥奏以及長笛下行的樂句,速度變得非常緩慢。小提琴的獨奏再次呈現出開首的主題,並在豎琴的引領下,本樂章在一聲清脆的撥奏中戛然而止。

II. 第二樂章是一首諧謔曲(但馬勒卻沒有特別指明),為C大調、四分之三拍子。巴松管、中提琴、單簧管和低音單簧管首先奏出序奏,然後第二小提琴有力地呈示出第一蘭德勒舞曲主題,而中提琴和巴松管則為此旋律作對位伴奏。第一蘭德勒舞曲主題被各種樂器演奏後,隨即由第一小提琴呈示出E大調的第二蘭德勒舞曲主題。樂曲速度漸慢,進入F大調後,第三蘭德勒舞曲主題在此由圓號、第一小提琴和中提琴緩緩地奏出,而巴松管和大提琴則悄悄地再現第一蘭德勒舞曲主題。不久樂曲的速度再次加快,並以變奏形式奏出第二蘭德勒舞曲主題;速度漸慢後,出現第三蘭德勒舞曲的變奏主題。伴隨著開首的序奏,第一蘭德勒舞曲主題隱約地重現。結尾處主要集中處理第一蘭德勒舞曲主題,而音樂則越趨平靜,再由短笛為本樂章劃上句號

III. 如標題所示,本樂章充滿幽默、玩味的元素。第三樂章為a小調、二分之二拍子,首先由小號和弦樂粗暴地揭開序幕,隨即由小提琴呈現出輪旋曲的主題,再由其他樂器以變奏及對位的形式持續發展此主題。然後,輪旋曲主題發展成一個副主題,並由小提琴奏出。經過兩個主題的賦格樂段後,在320小節處,雙簧管和小提琴預告終樂章的新旋律。以鈸的一聲作為引子,氣氛在一𣊬間歸於寧靜,先前的旋律和動機在此部分重現。然而,樂曲再次加快速度,以急促的方式終結本樂章。

IV. 終樂章為降D大調,四分之四拍子。樂章開端極為陰暗,經過兩個小節預備,小提琴在鬰結的情緒中,奏出由前樂章旋律演變而來的輪旋曲主題。多年來人們對本樂章的主題都有不同解讀方式,有人認為與其形容終樂章的旋律為陰暗、孤寂,倒不如說它如聖詠般充滿希望(有云馬勒在此引用了英國國教的頌歌《與主同住》(Abide with Me))。樂章開首的弦樂如合唱團般,唱出慰藉人心的頌歌。這個主題詮釋了在馬勒的晚期,其心中有關死亡的意念:高貴而純潔、雄偉而友善。不久,巴松管短暫地打斷了這個主題,小提琴隨即有力地奏出高亢的主題,這裡的氣氛叫人回想起《d小調第三交響曲》的終樂章。然後,輪旋曲主題以變奏的形式呈現,但氣氛更為祥和。儘管音樂偶爾激昂,但很快又被撫慰人心的旋律呑噬。在樂章尾段,馬勒引用了前作《悼亡兒之歌》第四曲的旋律,彷似暗示他已準備與亡兒瑪莉亞於樂土再聚。馬勒在樂曲的第162小節標上「緩慢、且極弱至結尾」(Langsam und ppp bls zum Schluß),音樂更趨柔弱,直至萬籟無聲。最終,音樂淹沒在一片靜謐之中。馬勒明確地賦予《D大調第九交響曲》雙重意義,原本應是描繪死亡的音樂,在最後一刻聽起來卻如此動人。馬勒在此闕天鵝之歌中,天衣無縫地揉合了生命的喜悅與死亡的平靜,塑造出超脫塵世的聽覺饗宴,以及屬於自己的生命哲學。

註:文章標題引用自諾曼 · 萊布列希的《為什麼是馬勒?》一書。

 

古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