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音樂之極限~貝九(中)

第二樂章 一首德意志進行曲

《貝九》第二樂章的開首是四響八度音,這是德意志的呐喊聲、這是全人類的呐喊聲(參布拉姆斯一首德意志安魂曲之題義)。緊接著的是由小提琴二部、中提琴、大提琴、小提琴一部、低音大提琴依次加入、逐層匯聚成齊奏的第一主題。這一龐大篇幅的第一主題,可説是一首進行曲,一首描繪全人類在第一樂章的命運之下苦行前進的進行曲。由此可見,這樂章的開首及整個第一主題均與前一樂章互相呼應。這再次印證了在樂聖的音樂裏,只有全體性,別無其他。

在長達395小節的第一主題過後,樂句速度漸漸加快,於八小節後變為急版,再經過兩小節的埋頭急前,進入一節三聲中段。要注意的是,許多樂評都視這三聲中段甚或整個第二樂章為世俗音樂的體現。但這説法並不正確,這實是音樂史上最出世的一節三聲中段:正如上面所言,這樂章的首部分可被視為一首全人類的進行曲,那麼這節三聲中段就是進行曲的延續。她揭示出人類心中所嚮往的烏托邦的樣貌 – – – 一個繁榮的大都會:人在那就是神這樣的一個文明,這是人類在歷史洪流中所建立的每一個文明的最終目標。不過,人就是人,是注定不能變成神的。所以,這三聲中段亦注定要於黯然中消逝。

然而,人類的腳步並沒有停下來,樂章第一部分的再現就説明了這一點:整個(沒錯,樂譜的確如此標示,只是絕多的詮釋中都將最後的反覆給省略了)第一部分都被重新演奏。就如歷史重現一般,音樂再次逐漸加快、進入急版,三聲中段的主旋律再次浮現。不過,音樂突然停止,一刻寂靜過後,這樂章在最誇張的一點上結束了。此刻,時間關係不再機械,而是由意義決定。整個第一部分的再現以及突如其來誇張的終結,都像在嘲諷人類對烏托邦的追求是何等盲目。或許我們人類真該思考一下:究竟我們是在命運之輪中堅毅前行;或是在妄想要成為轉動命運之輪的那位呢?其實,這二者之間,只存一線之差。

面對著這麼的一個玩笑,雖説我從不認同這樂章是首詼諧曲的説法,但從這角度看來,她確實是詼諧曲的極緻,難怪羅西尼會認輸説自己窮盡一生也未能寫出如此一般的詼諧曲啊。

第三樂章 最偉大的詩篇

《貝九》第三樂章的開首是由兩支巴松管及兩支單簧管依次加入,再聯同弦樂,漸漸的凝聚成一個沉重的和弦。然後,樂句舒展,只剩下弦樂背景。這如同嘆氣一般的三小節,呼應著首兩樂章的悲劇性。所謂釋懷,指的便是這三小節吧。在這三小節後,一切都是那麼自然而有機地給發展出來,就像理所當然似的。而只是經過了短短的二十小節,這段柔版已經到達飽和的狀態。有別於首樂章,這裏音樂早在小節23藉由弦樂泛起四響漣漪,至小節24的後半拍,音樂便自動自覺地流動起來。

小節24起的這段行版及隨後大篇幅的變奏,可説是世上最隱密、最個人宗教的一段音樂(看來就只有《莊嚴彌撒曲 · 降福經》前的一段序奏能超越她):是一個別的意志先在喃喃自語,然後哼起歌來,到最後盡興高歌的過程。彷佛這樂章開首「如歌」的標示,到了現在才起作用。就這樣,這行版與樂章開首的柔版相互交織,有機地生成具有無數花飾(小提琴一部)的哥德式變奏。

至小節120,整個樂團突然號聲大作,只由小提琴一部單獨回答。然而,是以強音回答。到了這裏,一切都變得清楚明白:這樂章到目前為止的唯一意義僅在回溯,回溯首兩樂章所留下的疑問,有關命運的疑問。而從這裏的對答,我們可得知作曲家始終抱著正面積極的態度。在這一刹,我們能聽見一個靈魂(僅是一個,這點很重要)透過人僅所擁有的那點點靈性,或稱良知,所迸發出耀眼的、屬人的光輝。叫我們能相信:人類的意志,終究是善良的。相信亦因如此,這幾把弱小的樂器才能挺身面對那蓋頂而至的絕對優勢。相信亦因如此,命運碰到人時也是有所不能的。人的聲音就是那幾把小提琴,人性的光輝就是那個六和弦,甚至就是那個Bb。

這樂章曾被白遼士評為最偉大的樂章,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待續)